2013年1月27日星期日

阮耀啟:哈維、空間公義與城市烏托邦


過去十年間,香港的社會運動可説是一浪接一浪,在中港經濟融合、地產霸權及金融資本的權力結構底下,很多時運動的焦點都落在城市空間的運用及對「城市權」(the right to the city)的抗爭,坊間很多論述都以「空間轉向」(spatial turn)、「空間公義」(spatial justice)及「城市空間運動」等視角,嘗試了解及分析這些牽涉「空間政治」的社會行動與實踐。

如我們更細緻的分類,這些與城市空間相關的社會運動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民間社會的力量反對「城市權」被掠奪,抗衡區域發展及市區重建的士紳化,盡力保衛一些經由市民長年累月建立起來的城市生活空間,免受國家及壟斷資本入侵,如保育喜帖街、保衛天星皇后碼頭、保衛菜園村反高鐵運動、尖碼之聲保育運動、以至最近反新界東北新發展區規劃等抗爭。

若然第一類型的抗爭,是要保衛一些舊有城市空間及市民現有的生活方式免受破壞,第二類「城市空間運動」要做到的,更是要打破目前由壟斷資本所塑造的城市空間,對市民日常生活的控制,尋找及開拓大商場及連鎖店以外的「另類經濟」的實踐空間。一個為人熟悉的例子,就是由龐一鳴所發起的「唔幫襯大地產商」行動,以及與該行動相關連的良心消費運動。而其他例子就包括反領滙撐小店運動、支持小販及排檔的運動、本地農業運動,及以提升團結合作為目標的合作社運動及公平貿易運動等等。

在本質上,兩類型的空間運動一破一立:前者對抗壟斷資本及其他外來力量侵佔市民的城市權,以行動直接打擾及破壞政商聯盟,永無休止要加強操控城市空間的圖謀;後者則要求運動的參與者,重新檢視本身作為「城市共同體」(the urban commons)一份子的責任,以個人的日常生活為本位,重新建立富公義的消費習慣及經濟生活模式。當然持久的城市空間運動是需要兩者兼備的,一方面以最大力度保衛現有的城市生活空間,另一方面透過各式各樣的另類經濟實踐,改變城市生活的面貌及內涵,並持續不斷與其他市民一起共創(co-create)富空間公義的城市生活環境。

社會經濟的佔領運動


在資本與政權「勾結合謀」的權力結構底下,港式城市發展大都以便利資本流動,以及協助資本累積為主要目標,無論是區域發展及市區重建,都只是地理學者哈維(David Harvey)所言的「剝奪式資本積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的代名詞。當香港市民的城市權不斷被掠奪,要對抗壟斷資本在城市生活中任意進行剝削,單單去保衞現有的城市生活空間也只能是消極的抵抗,要重奪屬於廣大市民的城市權,並實踐空間公義,我們就必須以更積極及更具創意的方法,重新「佔領」目前已被各大地產商,以及領滙霸權所操控的城市生活空間。

這說法對很多人而言,可能是有點異想天開,但以另類的經濟實踐回應城市權被剝奪,其實只是很多弱勢群體的自救行為。在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之後,香港經濟受到重大打擊,對弱勢群體的影響尤大,特區政府的回應是削減綜緩及於社福界改行整筆撥款制度,以減低政府的財赤壓力;不同的弱勢群體為求自救,在前綫組織者的協助下,他們紛紛在不同的社區及城市空間,開展了為數不少的社區經濟項目,這些另類經濟的實踐經驗,最後被樂施會輯錄成《不是烏托邦——社區經濟理論與實踐》一書,該書成為回歸以來,記錄社會經濟「佔領運動」的重要著作。

社會經濟(或稱為「團結式經濟」或「社區經濟」),是指一些在主流市場以外的另類經濟實踐,是一場要求參與者通過自我提升,以達致經濟生活模式改變的社會運動。社會經濟的實踐五花百門,包括生產者合作社、消費者合作社、公平貿易、社會企業、社區貨幣、良心消費、集體購買、社區支援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等等。簡單而言,社會經濟的目標,是要重建隱藏於經濟活動背後的社會關係,反對放任資本主義只著眼於狹隘個人利益和利潤的追求。每一個社會經濟的實踐,本身都是城市生活空間的抗爭,都挑戰著主流市塲資本運作的邏輯,所以它們在不同程度上都要面對主流市塲的打壓。

對社會經濟的參與者而言,他們都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但在地產資本的操控下,這些另類經濟的「異托邦」(heterotopia),能否持續生存於香港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的城市空間,實在是一個極大的疑問:它們會否變成保守、與社會脫節而只有極少數人參與的「自留地」運動?它們會否輕易的被主流市塲所吸納,變成壟斷資本重塑城市空間的方便藉口?縱使我們的行動者極力反對,喜帖街的抗爭運動最終並未能扭轉社區被毀滅的命運,換來的只是市建局在原址重建一個以「姻緣」為題的購物商場,結果是方便資本家謀取更大的商業利益!

社會經濟實踐的進步性是毋庸置疑的,但要發展成具規模的城市運動,廣納市民參與,運動的組織者就要回應:社會經濟的實踐「是否真實可信」這個疑問。面對主流市場,它是否只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想像?若然所有社會經濟的「異托邦」,最終的命運都只會是被排擠或被吸納,我們是否仍要秉持烏托邦的理想,還是我們應接受烏托邦是不可能實現的詛咒?

哈維:「城市共同體」與「城市烏托邦」


哈維在他不同的著作中,都有關於烏托邦想像的討論,其2000年的舊作《希望的空間》(Harvey, 2000)重點探索「城市烏托邦」(urban utopianism)的可能性,提出「辯證式烏托邦」(dialectical utopianism)的實踐,是追求城市烏托邦的唯一出路,而他為回應「佔領華爾街」運動而編著的新作《反叛城市》(Harvey, 2012),當中對「城市共同體」的描述,就更加充實了他在《希望的空間》一書中對城市烏托邦的討論。

無論是佔領華爾街運動,又或是社會經濟的佔領運動,其目標都是改變目前主流經濟體系的面貌。數年前金融海嘯席卷全球,全球超過八十個國家接近100個城市相繼出現佔領運動,挑戰全球金融資本霸權;整個以城市為軸心的佔領運動有極高的象徵意義:示威者佔據金融區的城市空間,以「城市權」作為和平抗爭的武器。佔領運動其後被各地政府所取締,可説是意料中事,但運動提出了「我們是99%」的口號,成功讓全球的民眾醒覺放任資本主義的不可行及不公義,開拓了一個極大的「構想空間」(conceived space),讓更多人開始想像另一個可能的世界。社會經濟的佔領運動,同樣以城市為軸心對抗在地的地產霸權,但與佔領華爾街運動不同,它要開拓的不是一個「構想空間」,而是一個在地而又真實可行的「實踐空間」(lived space),能夠讓參與者在日常生活中,全面投入進另類經濟的實踐之中,達到自我改變及自我提升,並逐步驅動社群經濟生活模式的改變。

作為一批判地理學家,哈維對城市空間的理解及想像,絕不限於純物質性的「經驗空間」(experienced space),他認同法國哲學及社會學家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見解,認為經驗空間、構想空間及實踐空間三者應保持著動態的辯證關係,而只有當我們的空間認同能超越(transcend)這三個空間領域,我們才有可能邁向真實的城市烏托邦。

在《反叛城市》一書中,哈維用其中一個章節描述背景各有不同、為數眾多的城市居住者如何一起建設城市共同體,其中心思想就是城市居住者,是通過生活實踐一點一滴的去共同塑造城市的空間景觀,而城市空間的形成,則反過來影響城市居住者的日常生活習慣及經濟模式,以及他們對城市空間的建構所可能出現的構想。這有關城市共同體的討論,就隱含著經驗空間、構想空間及實踐空間三者的辨證關係,而這亦是哈維所指出能引領我們走向城市烏托邦的唯一進路。

「想像」與「實踐」的辯證成長


 金融海嘯之後,新自由主義者所推崇的自由市塲烏托邦想像已全然破滅,滴漏效應的神話不再,我們不禁要問,我們還需要烏托邦的想像嗎?哈維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寫作《希望的空間》一書的目的,就是要我們不要放棄希望。

目前,社會經濟運動所面對的挑戰亦是與經驗空間、構想空間及實踐空間三者息息相關:在地產霸權底下,另類經濟實踐當然要對應高租金高地價,及公共空間被建制權力限制使用的困局,但同樣窒礙運動發展的並不單是物理性的城市空間。目前由國家與資本共同塑造出來的城市空間,正緊緊控制著市民的日常生活,令大部份人對城市空間的構想都變得茫然,而只有少數的人會認為,另類的經濟模式是有可行的實踐空間。只有當我們能做到將經驗、構想及實踐互相結合,我們才有可能保持運動的進步性,並引領不同的另類經濟實踐,都能持續不斷在批判中成長。

參考

鄒崇銘、許寶強、黃洪編(2003).《不是烏托邦:社區經濟理論與實踐在香港》。香港:樂施會。
Harvey, D. (2000). Spaces of Hop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Harvey, D. (2009). Cosmopolitanism and the Geographies of Freedo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Harvey, D. (2012). Rebel Cities: From the Right to the City to the Urban Revolution, Verso.

http://www.socrec.org/index.php?topic=2195.0
http://allcommentators.blogspot.hk/2013/01/blog-post_1230.html

2013年1月15日星期二

林行止:撥開紛擾看形勢 變中求穩更平安

信報財經新聞 15-1-2013

香港政治從來不是港人自由自「主」,過去是英國殖民者說了算數,香港人因此大多置身政治圈外。不過,經主權過渡的多年爭拗,向來對政治冷感的 人,轉向熱衷於政事,受維持兩制及「港人治港」的吸引,頗有些有識見有才幹之士投身政治,可是,「港人治港」的面紗很快被揭穿,政治上一切北京一槌定音早成定局,有抱負有理想的幹才便再選擇入商界金融界發揮所長,政圈遂成為公共活動公開表演的馬戲班!不過,百餘年的殖民教育,滲透着英國人亦可說是西方社會 價值觀的教育,加上因貿易關係建立的國際視野,培養出香港人充滿阿當.史密斯一七五九年便在《道德情操論》揭示的同情心,那與距今約二千四百年前孟子在 〈告子上〉所說的同耆(嗜)同聽、同美、同然,可說並無二致,古今中外「同理」。配合港人因為對現狀的珍惜而孕育出來的互相關愛,形成了不算與文明社會 脫節的社會人格,在生活秩序和患難事故中自然流露,而這種人性,充分體現在去周港人響應紅十字會捐血呼籲而踴躍捐血上本報專欄作者、電台節目主持人曾志 豪在「臉書」上留言:「我要輪一四五號籌啦!香港今天很熱血!」知道紅十字會「缺血」之後,捐血港人由平均每天約八百人跳增至一千二百多人,不少人為捐血 不惜輪候三四個鐘頭在倒梁之聲響徹雲霄而西環高調挺梁形成偏激民情各執一詞的不和諧氣氛下,市民排長龍捐血,大大強化港人的自豪與身份認同感……走筆 至此,忽發奇想,如果最適捐血年齡的張曉明主任亦去排隊捐血,類似現代版的「滴血為盟」,認同他那番「西環不治港」論的市民必會更多!

便在 「香港很熱血」這一天,美國《福伯氏(斯)》雙周刊公布新年度豪富榜,香港的「五十大」,與地產沾邊的佔了二十三位,早已躋身世界豪富之列的李嘉誠李兆 基、郭氏兄弟及鄭裕彤等,當然仍以耀眼的財富排在前列;令人眼前一亮的是「舖王」「炒樓王」、「收樓王」及「中環釘王」等不能算是地產大亨卻與磚頭結下 不解緣的物業揸(持有)家或炒家,亦登豪富榜高位就盈利角度,香港地產一枝獨秀,彰彰明甚。反觀世界豪富榜上的前列人物,致富原因不是經營時裝連鎖店 (如身家近六百億美元的世界首富〔西班牙〕Zara老闆)電訊、電腦、股票投資、傢俬網上銷售便是超市,無一與地產有關。可見香港地產得天獨厚、利潤 特豐。

何以香港地產長期當旺?一句話,這是社會安定人民安居樂業有以致之事實上,這些年來,致富的不僅僅是物業發展商,所有有舖有屋有廠 房有商業樓宇以至有「車位」的業主,財富莫不水漲船高,均是地產市道興旺的得益者,問題只在程度差別而已;而所以有差別,在於有人安於現狀,有人則不斷冒 險顯而易見,看透政府「惜售」官地通貨膨脹持續及香港成為「世界熱錢」聚腳點的人,加上看中法例漏洞在樓面面積上「大發其水」,因此莫不大發其財(這 亦是世上其他安定繁榮地區地產商賺錢能力不及香港同行的原因);但那些滿足於自置物業及以為「買樓收租」勝於炒股或儲蓄的,亦均因樓價升完可以再升而身家 厚重,所謂「中產富翁」,比比皆是,而財富之源莫不與物業有關

在「萬物皆有價尤以樓價高」的社會,財富上落於人後的,是錯過置業機會及根 本買不起樓的一群,那些有財力的人應否在現階段置業,負責任的人誰都不敢提供答案,因為當今政府正在全力增加樓宇供應--包括增闢土地(改變土地用途及可 能填海)供發展商興建物業及增加各類公屋供應按照市場常理,供應增多(相對需求而言),樓價必跌,而失去累積財富的功能,對物業需求肯定萎縮,其所形成 的惡性循環,意味地產市場將有調整面對這種前景,希望藉置業「賺住賺價」的人,現在當然不宜入市;可是,如果政府經不起物業市道不景多方收入(賣地相 關稅款及收費)驟降的衝擊,必須於加稅率課新稅以至收縮建公屋數量和賣官地之間作選擇,它會否在財雄勢大地產商的壓力下,以整體經濟利益為藉口改變政策? 持肯定答案的人,便應趁「低」買樓!

和世界各地(包括內地)一樣,香港亦有貧富懸殊日趨嚴重的問題,統計處資料顯示,在二○○一年至二 ○一一年間,香港男性每月平均中位收入由一萬二千元增至一萬三千元,十年間只增百分之八點三;同期女性收入由一萬加至一萬一千,升幅百分之十路人皆見, 期間通貨膨脹大大超逾這種增幅(據中大莊太量教授估計,期內累計通脹增百分之三十),意味這十年間香港一般受薪者的收入是負增長通脹(以消費者物價指數 衡量)遠遠拋離入息,主因是受聯繫滙率羈絆,港元兌多種貨幣特別是人民幣貶值,令進口物資價格上漲,加上租金隨樓價上升以至超級市場缺乏全面競爭等,在在 令香港消費物價大幅漲升;而比起期內物業價格平均漲升三點七六倍(九龍)及二點九五倍(港島),受薪者無力置業,十分顯然

可是,在平均收入落後於物價特別是樓價的背後,大家不可完全漠視政府提供的公屋居屋廉租屋以至一系列名目繁多的津貼資助包括有薪假期、最低工資以至免費教育及廉價醫 療服務等厚生措施,這種種香港人享受慣視為理所應得的福利,高稅萬稅且負上纍纍國債的發達國家人民固然視若等閒,卻令東南亞諸國以至內地人民欽羨不置,這 從那麼多外國傭工樂於來港工作而內地孕婦不惜付出重大代價要來港產子(遑論定額移民香港)可見

貧富懸殊是香港社會避免不了亦是普世現象, 然而,輕率的廉價同情會蒙蔽理性分析!貧富的形成是秉賦良莠智慧高下以至人生取態各有差異而引致(人生態度對財富累積極端重要。)大約三十年前,筆者有一 短文,指派給每名市民一百萬元,若干年後,有人成為富翁有人淪為乞丐。現在的情形亦如此)當然,合理社會應有全面協助鰥寡孤獨老弱殘障即所謂「窮民而無告者」的制度,對天災人禍的苦主亦應有給予援手的機制,但對財富不是非法掠取而得的富裕階級,大家不可把之妖魔化,不應視之為拉闊貧富鴻溝的罪人;在幫助 低甚且無收入階級人士上即「扶貧」上,當局更應把那些有工作能力卻因惰性依賴性或看中制度漏洞而逃避工作的人(shirker)從受惠名單剔除筆者向來 認為,香港有不錯(當然可以做得更好)的社會保障制度,「扶貧委員會」實應把窮困者(poor)和赤貧者(pauper)分開,如此才不致冒上把香港推進 民粹式福利社會的不歸路--記住,成本昂貴的「免費午餐」只能增加不得減少,因此千萬不可因為一時衝動「開壞頭」

香港雖然連續十九年榮登 美國傳統基金會(及《華爾街日報》合辦)的世界經濟自由度最高的地區,但今年在前五名自由度最高地區中,法治一項,香港最差;而由於憂慮可能失去已經擁有 的自由法治,分化日趨明顯的社群遂為之爭論不休,令社會不和諧甚且在有心人鼓動下已有從言文之爭走向街頭對着幹的混亂局面,實在令人對前景不敢樂觀基金 會同時提醒政府不可行「民粹」政策,即不可把低下階層的利益建築在犧牲富裕階級利益之上

香港財政底子不薄,政治經濟發展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基本上尚算安穩;梁振英把的是平安脈,明天公布的《施政報告》應下固本培元而不是死馬當活馬醫的重手落藥!

博主小評:貧富懸殊就算是普世現象,但這個現象是怎樣形成的呢?林行止說是秉賦良莠智慧高下以至人生取態各有差異而引致其實主流經濟學(庸俗經濟學)論述基本上都持這一立場,甚至作為反對社會主義的論據,這樣的一個論點就把資本主義的起源的論題取消了。如果認同這樣的邏輯,那末國與國之間的貧富分別也可以歸結為國與國的資源多寡的分別。人生取態?是要炒樓炒股,還是當地產霸權或大鱷?為甚麼某些社會部門具備賺大錢的功能?林行止(還有主流經濟學家)是解答不了,只能重覆前人的糟糠。
博主還見過一些這類取消資本主義的起源的論題的絕世謬論,令人深刻的就是,貧富是源於男女的生理差異而致的,這論點是不是跟林行止的說法「有得FIGHT」?